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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饥肠辘辘地背包走在Jaipur的大街上,很快就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拿着蓝妹妹给我的地图,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客栈。

客栈装修得相当漂亮,墙上手绘着罗加斯坦省著名的靛蓝仕女图,古色古香。

老板说房费六百卢比,问他是否有折扣,他目不斜视,傲慢地说:

“你看看我们的招牌,我们这是Hotel,不是客栈,没有折扣,就是一天六百。”

我扬起手里他们酒店的免费地图,告诉他我是一个多月前曾经在此投宿的一个中国女孩推荐而来,然后报出蓝妹妹的名字,立刻,老板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

“啊?是这样呀? 那我给你打个折,一天三百。”

一句话,气得我直翻白眼,这哪里是打折?这分明是赤裸裸、明目张胆的性别歧视!憋了半天,终把抗议之词咽下。

我暗叹一声,仰起头,望穿天花板看了看天堂下的碧空。人言“死诸葛能走生仲达”,想不到在和蓝妹妹分手二十多天后,还能享受到这个极品背包客姑娘的惠顾。掐指一算,蓝妹妹的签证快到期,她应该就在这两天穿过保克海峡,到达斯里兰卡,开始她的另一段旅行。

作为省府,Jaipur尽管仍然十分印度,但现代化面貌始现,夜晚的街道霓虹灯闪烁,两旁立着国际知名酒店的招牌;穿红戴黄的肯德基和麦当劳在隔街打擂台。

自此,我啃饼干充饥的日子结束,再无饥饿感。

随着印度之行接近尾声,我的心情也松弛许多,逐渐走出创作情绪。放下行囊,决定先放松一下。搭车来到市中心,按图索骥,找到了据说是印度最豪华的一家电影院。

印度是世界电影大国,但它的“宝莱坞”风格对我毫无吸引力,印度电影给我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的《大篷车》以及大街小巷回响着的《拉兹之歌》上。

买了张最贵的包厢票,排队众人纷纷对我指指点点,目光里流露着不解。终于,有人好心地指出这是一部讲印度话的电影,我微笑着告诉他没关系我看得懂。

电影院里铺着厚厚的玫瑰色地毯;盏盏射灯昏暗地照着墙上的手绘油画;厅里的真皮沙发柔软舒适,整个电影院散发着上流的、慵懒的怀旧气息,宛若夕阳里的一只残败的红玫瑰。

凋谢了的优雅,永远最为优雅。

旁座是一对年轻情侣,西装革履,举止优雅,目光明亮自信,透出良好的教养。聊起天,果然,他们是印度的金领,在跨国银行工作,话语里可听到“外包”、“融资”之类的名词。他们是慕名而来的外省人,看来此电影院果然有名。

电影讲的是两个底层帅哥奋斗发达抱得美人归的故事,凭心而论,其制作水平、节奏控制、摄影手法都可圈可点,只是剧情十分穿越,编剧相当狗血。好在通篇充满帅哥美女,加上歌舞欢腾、服饰亮丽,非常之养眼。

一场电影看下来,心中升起一个名词—“欢乐电影”。在电影放映过程中,每当银屏上出现高潮,电影院里一片呼号,掌声四起、口哨横飞、喝彩不断,仿佛不是置身电影院,更像是在足球场。

其“欢乐”也许来自电影和现实的距离,银屏上主人公开着跑车,住着别墅,衣着光鲜得不似人间,这些和现实中灰蒙蒙的街道,举目可见街头露宿者有着天渊之别。

当一张饼被画得太完美,就连充饥的功能也失去,只能挂在墙上遥看,让自己欢乐一下,这就成了印度的电影。

第二天下午,我一边翻看着相机里的名片,一边步行来到一家珠宝店门口。对着大街的店门窗被毯子遮得严严实实,看门人把我让进侧门。

Jaipur是印度的宝石之都,大街小巷林立着珠宝店。这家店成立于1852年,曾为皇家御制珠宝,出品不凡,最富盛名。

珠宝店并不大,散发着一种家的温馨,地毯柔软,红木家具略显拥挤,橱柜里各种宝石首饰闪闪发光,墙上挂着一些名流来店参观的照片,我认出其中的查尔斯王子、日本天皇皇子、甘地夫人、数名获得过奥斯卡奖的好莱坞女星。

店员的英语流利,态度亲切质朴,毫无夸张做作之气,她端来一杯清水,把一堆首饰堆在台上任我挑选,竟然转身径自离去。

一个面色黢黑的中年男人路过,和我聊了会儿,看着他眼熟,猛醒他就是墙上照片里和名流合影的老板、珠宝店的第七代掌门人。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他说等会儿别走,我给你看一些名牌珠宝(Designer’s Jewelry)。

未几,老板把我引进他的办公室,凌乱的办公桌上随意摆放着几个大大的金丝绒托盘,上面珠光宝气,放满了各色项链、戒指、手镯之类的珠宝,最大的一块祖母绿竟大如婴儿之手,在一堆钻石中放着绿幽幽的光芒。

老板打开铁柜子,拿出一堆黑色的金丝绒盒子,每打开一个盒子,屋子中就绽出一道光芒,或绿、或红、或粉,最多的是钻石的璀璨。

他自豪地说多数设计出他自己之手,说着,递过来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

“你看看这设计,摆在那里是个珠宝盒,打开翻过来就是一个手镯,这个价值25万美金。”

那手镯为暗银制成,上面满天星般镶满了钻石,最小的钻石看起来也有三、四克拉,我掂了掂,暗忖这么重的东西戴在手腕上估计很快就半身不遂。

老板又递过来一个牛角般的大东西,我双手端起,上面的钻石更加硕大,密密麻麻地摸起来像是算盘上的小珠子,钻石的纯度似乎不是很高,也未切割出最佳的反射角,但胜在数量和体积。

“这个项链的设计具有典型的罗加斯坦民族特色,价值50万美金。”

轻描淡写地,他仿佛在说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而我,则是在看大脑里冒现的一张片子,片子里一个练就了铜头铁项功夫的华服新娘正佩戴着这件沉重无比的首饰。

“跟我来!”

老板说着又意犹未尽地带着我来到后院车库,里面摆着两辆锃光瓦亮的古董劳斯莱斯、一辆三十年代的奔驰和一辆古老的凯迪拉克,他说搜集古董车是他的爱好。

告别了老板及店员出来,回到灰尘仆仆的街道,像是从墙上的美丽画饼跌回现实。今天,毫无缘由地,做了一回“欢乐电影”里的主角,捧到了这辈子拿过的最贵的东西。

50万美金,对于普通印度人来说是几辈子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据说,有的穷人一天的生活费只有10卢比,相当于20美分。

拥有财富并非罪恶,这个珠宝店的传人虽然富有, 但毫无骄横之气,处处流露出自然的优雅、品味、从容、教养和对人的信任,如果世人大部如此面貌,实为社会之幸。

从印度回来后,在倒时差的无眠之夜,偶然翻看一部BBC拍摄的印度记录片,在介绍有关印度珠宝部分的一集中,我竟看到了那被毯子遮挡住的店门和面色尚白的掌门人。他手里依然拿着罗加斯坦风格的满天星,说话依然不紧不慢,只是容颜年轻了十几载,不禁感叹岁月果真是一把杀猪刀,刀锋过处,风华不再、青春枯萎。

三天后的清晨,背着包走下火车,再次踏入德里。

左右翘望,突然发觉入眼的一切都很亲切。一个半月前刚刚到达德里的时候,深感印度首都之落后、混乱和肮脏,可现在,当把半个印度逛遍之后再来看,竟觉得它相当现代化,起码,车站里人人都穿着鞋子。

寄存了登山包,来到市中心的麦当劳,门口坐着一个智障的孕妇乞丐,头上裹着黄色的头巾,浑身泥土。一个半月前她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只不过此时肚子大了些许。

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寻思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未做,于是在桌子上铺开德里地图,拿出一只笔,放在地图上一旋,那笔就滴溜溜地转开去,最后笔尖指向一处。

来印度之前,我原计划把行程的最后三天留出来,做一次完全无厘头的旅行,飞到笔尖所指的任何去处,哪怕是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可是,来后方知,印度实在太大,仅仅把南北走遍即需数个月,我那点时间仅够局部地走马观花;而且,在习惯了背包行之后,我已经沾了地气,感觉坐飞机旅行像是天边的事情,宁愿背着大包一步一个脚印地丈量“地雷”遍布的印度大地。

笔尖所指之处有一个蓝色圆珠笔画的小圈,那是刚来印度时随手画的,也是一处古迹。

出门来,在孕妇前面放下些钱,飞似地逃开。

搭了地铁来到古迹门口,不禁失笑,歪打正着间,这竟然是一处世界文化遗产。

印度共有15处世遗古迹,照片印在全国统一样式的门票上,细数之下,我看了沿途所有的8个,其他的都散布在南印。

我本无计划专门去看任何世遗,可是,稀里糊涂间竟然一个没漏地跑遍,每次都是到了门口方知,最后这处还是圆珠笔给指的,看来旅游攻略当真无必要。

吉人出门,自有天助;若无天助,自有笔助。

古迹里断壁残垣,中间如定海神针般立着一根七米高、无法合抱的黑黑铁柱。虽然看起来毫无吸引眼球之处,这铁柱却大有来头,它建于公元前后的古普塔帝国,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屹立于风雨之中,浑身上下竟毫无锈痕。

黑黑的铁柱看上去油润冰凉,坚实得让人气馁;柱子的表面略显粗糙,粗糙里渗出来的并非是沧桑,而是一派无动于衷的漠然之气。

任何一件经得起两千载风雨考验之物,理当漠然,这是它的资格。

铁柱的建造之时正值印度古文化的巅峰,各项科学均执世界之牛耳。用印度人自己的话讲,当时,中国人是瓷器之大师,他们是铁器之大师。如今,铁柱的配方早已失传,如同越王勾践之剑,成为一个文化迷雾里的传奇。

在落日的余辉中,我把四部相机里的胶卷全部扫完,长吁一口气,虚脱之感顿起,心中空空如也却又充盈饱满,似有所得又似有所失。

此般时刻,Better Than Sex!

乘着夜色来到机场,在和安检员进行了照例的口舌之战和不懈的坚持之后,他们满脸狐疑地对我的一百卷胶卷进行了手检。

终于,满身大汗地坐在了候机厅的长凳上,腹中依稀有些翻腾。

印度之行,淅沥一路,算是有始有终,此为人品靠谱。

环顾左右,突然发现机场里昂首阔步的众多人等,都是我在一个半月的旅途中几乎没有遇到过的商业人士,看着他们手提电脑包、衣着光鲜、指点江山的风采,一股久违的窒息感顿然而生。

我的流浪就这样结束了么?

不!

脱了鞋,盘腿坐起,阖上双眼:

我在飞,滑过扑朔迷离的白雾,掠过浩瀚无垠的绿霭,直抵那片黑色森林;

我在跑,穿过月光疏射的古木,奔过蛇行错节的枯藤,迷失在无尽垂荫;

我伫足长啸,惊起空山栖息的夜鸟,遏静蜿蜒暗涌的溪涛,草伏树摇;

我蓦然回首,八千里风月,来路渺渺。

忽有彩蝶轻舞翩迁,灵光乍现,戚戚然竟得了玲珑心一片。。。。。。

我打开行囊,唯见一本厚厚的经书,封面题着一行小字:

“你是自己的主人。”

翻开来,竟然空无一字!

清风乍起,一片干枯的菩提树叶自无字书中飘然而下,拾起定睛看去,只见上书:

“好好活着!”

原来,这,终是我爬山涉水、从西天取回的《印度心经》。

有缘者得之、有意者阅之、有悟者证之、有道者行之。

前途天尽头、独然梦醒时分,与君共勉之!

(完)

2012年5月28日于加州 Fremont